2015年10月5日 星期一

【移動迷宮/The Maze Runner】5 Times Minho Kept His Promise-第二章

這不可能是真的。


民豪盯著手中的三張紙,它們別屬於第八區這個月、上個月跟上上個月,同一天的路線紀錄。他們不該長得如此相像,瞎卡的,根本一模一樣,簡直有人把同一張圖畫了三遍,分毫不差。
這只代表一件事--他們有麻煩了。前所未見的大麻煩。他的口腔內側漫開一股金屬味,一串冷汗滾落他的脊柱。
「民豪?」






他猛然抬頭,全然忘了紐特還在一旁等他結束工作。憂心在那雙深色眼眸中漾開,彷彿蜻蜓自水面掠過、揚起的漣漪,無止盡地向外擴散。「你盯著那幾張紙看了好久,有什麼不對嗎?」
「沒什麼。」民豪聳肩,拇指若無其事地撥弄紙張邊緣。「這個月負責第八區的是哪個遜客?圖畫得有夠醜。」
紐特的臉上掠過一絲忍俊不住的神色。「這個月負責第八區的就是你啊。」


喔,瞎卡的。民豪清清喉嚨,假裝沒看見紐特極力捺平捲起的嘴角,攏起紙張依序收回木箱裡。「走吧,我餓死了。」


他們走出地圖室,民豪轉身鎖門,感覺金髮少年欲言又止的視線停在他背上,像一個沒有說出口的問題。他裝出鎮定的表情往廚房走去,假裝那個問題並不存在。


民豪端著晚餐,覷了個空檔坐到艾爾比身邊,確保沒有其他人注意這場談話。「我們必須談談。」他攪動盤裡澆上濃稠肉汁的米飯,低聲開口。


幽地領袖從碗裡抬起臉,邊咀嚼邊望向他,沉澱在眼底的某些情緒隱約透露他知道這不會是一場愉快的談話。「好。」艾爾比嚥下食物,「你想在哪裡談?」
「地圖室,有些東西你該看看。」
他從木箱裡取出過去十二個月的紀錄,依區塊在桌面上分別疊好。


他在艾爾比的表情變化裡讀到清楚不過的事實,就像有某個遜客在地圖室中央拉了坨空咚,誰都不可能裝作什麼也沒發生。幽地領袖的唇抿成一道薄線,雙手撐在桌面上,整個人彷彿凝固在原地。


「你打算怎麼做?」民豪開口。


艾爾比抬頭看著他,伸手揮過一桌的路線圖。「你確定嗎?」


「我親自跑過每個區塊、每一種循環。是啊,我還蠻確定沒有出口的。」


艾爾比凝視著桌面上的地圖,彷彿只要盯得夠久,那些線條就會挪動變換,或直接跳出一個寫著「出口」的指標。「這件事有誰知道?」


「我,現在再加上你。」
艾爾比的表情像是聽到有飛毛腿陣亡在迷宮裡。「不能讓任何人知道,任何人。至少在決定下一步之前不行,聽懂了嗎?」
民豪聳肩。「我沒蠢到四處嚷嚷這種事,但是.......」他對上艾爾比陡然縮窄的眼,「你不想造成恐慌,這我明白,但你不能永遠瞞著所有人。」
「沒人想要永遠瞞著所有人,我跟你一樣想早日離開這個瞎卡地方。」艾爾比說,「現在去睡覺,明天早上還是做你該做的。」他轉身推開地圖室的門,連聲晚安都沒留下。
「祝好夢,你這楞頭。」民豪嘀咕道。在迷宮裡奔走八小時的疲憊開始湧現,他拖著步伐回到吊床邊,把自己往上面一摔,凝視頭頂上的屋樑等待睡意降臨,無意間往旁邊瞥了一眼。


他身側的吊床空盪盪的,紐特不在床上。


有那麼片刻,事實背後的含意在他腦中明滅閃動,像朵微弱的燭焰,隨即被睡意掩熄在黑暗裡。

幾天後,民豪才回到幽地就收到艾爾比的口信。幽地領袖坐在一節木樁上,手肘抵著膝頭,十指交錯,等民豪一站定就開口:「不能讓任何人知道。」


民豪看著他,心裡明白這就是幽地領袖的決定。「然後?我繼續領著一幫遜客每天進迷宮,冒著瞎卡的風險找根本不存在的出口?」


艾爾比的瞪視陡然變得凌厲。「如果你有更好的主意,我洗耳恭聽。」


他沒有,而想到這點讓他更加惱火。前所未有的心煩意亂壟罩住他,每個念頭都成了迷宮裡錯縱複雜的通道,彼此交錯,沒有盡頭也沒有出口。


他不餓,距離晚餐也還有段時間,卻不知不覺走進廚房。「煎鍋,給我點事做。」


幽地大廚從燉鍋上方抬起臉瞄了他一眼,沒說什麼,抬起手指比向爐台後方。「去把柴劈一劈。」


這是其他人避之唯恐不及的體力雜活,卻正是他此刻需要的。民豪走向廚房後堆放木柴的空地,拾起擱在柴堆旁的斧頭,拿起一塊柴薪放在木墩上,雙手握住斧柄舉至與肩同高。唰地一聲,俐落的斷口將柴薪一分為二。他想像斧刃落在落在把他們送來這裡的人身上,劈開他們的身軀,濃稠的黑色液體噴湧而出......



「噢!」


民豪抬起頭,看見紐特站在那裡,兩手各端著一只盛了食物的鐵盤。他方才劈的那一下格外用力,半塊柴薪飛到對方腳邊。「.......我幫你帶了晚餐。」金髮少年在他的注視下嚥了口口水,不知所措地開口。


他確實餓了。民豪放下斧頭,拉起恤衫下擺抹掉臉上的汗,索性揚臂甩脫被汗水浸透的衣料。他從紐特手中接過餐盤,往地上一坐開始大嚼。


「民豪。」


他把盤底的最後一點醬汁刮乾淨送進嘴裡。撇開看不出裡頭有什麼料不談,燉菜的味道還不賴。「啥事?」他瞥了紐特一眼,金髮少年像是被燙到一般往後閃躲。紐特眼神閃爍,抿唇再張嘴,彷彿等待問題自己鼓起勇氣跳出舌尖,但終究只是抹了把臉接著搖頭。


為了某個他自己也不甚清楚的原因,民豪鬆了口氣,注意力落在對方的餐盤上。「你吃不下?」


金髮少年搖頭,把沒動幾口的晚餐推向他。「我不餓。」

又一次,他在睜眼後的幾秒內動彈不得,心跳失序,冷汗爭先恐後地冒出肌膚。民豪胯下吊床,,打算去廚房找點水喝。


夜風拂過幽地,沾染露水的青草在他的靴底下沙沙作響。民豪扭開水瓶一口氣灌掉一半,抬起手背抹嘴,突然響起的細微嘎吱聲讓他隨之仰頭。


他花了幾秒才意識到自己看見了什麼。


他一把推開通往最頂層的隔板探出半個身子,木頭撞擊平台的響聲在寂靜中炸開。坐在平台邊緣的紐特驀然轉頭,玻璃提燈的火光在他的蒼白臉龐上飄搖,整個人像抹明滅不定的影子,只消吹上一口氣就能讓他消失。


民豪頓了幾秒才搜出字句。「……你在這裡做什麼?」


紐特看著他,深色眼眸卻穿過他墜落在身後無邊無際的深沉夜色裡。「我睡不著。」


民豪踩上平台,赫然發現金髮少年的雙腿懸在半空中,打個噴嚏就會從平台邊緣摔下去。他暗自吃了一驚,搞什麼鬼?「挪挪你的瞎卡屁股,」他說,「你就這麼想摔斷腿?」


紐特沒有出聲,也沒有移動。民豪在他身邊坐下,有好一會,他們沒有說話。四周唯一的聲響是枝椏在風中晃動摩擦的輕柔低吟。


「你睡得不好。」


他彷彿在高處一腳踩空。「多謝關心,瞎卡臉。」他乾笑,「這沒--」


「我最近一直做同樣的夢。」紐特的聲音很低,幾乎淹沒在周遭的其他聲響裡。「我在迷宮裡不停地往前跑,覺得出口就在前面,就快到了。但直到我筋疲力竭的倒下,還是沒能找到出口。」


民豪擠出笑,他的聲音聽起來乾巴巴的。「不會太久了,」他說,「我們已經發現了路線變換的模式,再過一陣子──」


金髮少年慢慢側過臉來,沒有說話,周遭的空氣在他的凝視之下逐漸繃緊。「說不定根本就沒有出口。」紐特說,每個音節都像鉛球般重重撞上他的耳膜。「把我們關在這裡的人都計畫好了,我們不可能逃得出去。」


「……有點耐心。」他好不容易從乾涸的喉間擠出聲音,「我們遲早會找到出口的。」


金髮少年看著他,眼神像隻無形的手般掐住他的喉頭,民豪驚訝地看著深色眼眸中慢慢泛起薄薄一層水光。他張開嘴,但在來得及發出任何聲音前,紐特不發一語地起身爬下瞭望台,頭也不回。


他們在會面點吃午餐。紐特默默咀嚼水果切片,民豪試著扔出話題,但它們就像墜入井裡的石頭,直直沉進金髮少年臉上深不見底的空白裡。紐特草草咬了幾口三明治便把剩下的遞給他,民豪搖頭,「吃完它。」他突然想到,幾天前煎鍋一臉嚴肅的對他說,紐特這陣子吃得很少,少到令人擔心。


他的搭檔到底怎麼了?
紐特像是發現什麼異樣般地瞇起眼,一綹陽光般的金髮垂落鼻尖。「民豪?」他伸出手,亞裔飛毛腿不疑有他地傾身。紐特的手扶上他的臉頰,事情發生得太快,直到紐特往後退開他才意識到唇上殘留的柔軟觸感。


在他有所反應之前,金髮少年已經起身跑開,轉眼消失在最近的拐彎後,好像他剛才揍了民豪一拳,而不是猝不及防地吻了他。


10/7更新至完結


那個吻在他的腦袋裡翻攪,彷彿有個不知死活的遜客灌下太多伽利的特調,決定拿精心繪製的路線圖當塗鴉紙。他盯著眼前的白紙,整個下午跑過的路徑在他腦中亂成一團,紐特瞎卡的為什麼要這麼做?


他的嘴唇嚐起來像蘋果。


「民豪?」


他抬起頭,一名飛毛腿出現在地圖室門口,臉上的恐懼憂慮在開口前就說明了一切。「出事了。」


他霍然起身,腦中跳出的第一個念頭是鬼火獸。「誰被螫了?」


大老遠他就看見西門前聚集了一群人,圍成鬆散的圓圈,彷彿正在圍觀剛被送進幽地的菜鳥。最外圍的人察覺他的出現,往旁退開,一條通道由外而內在他面前敞開。


紐特倒在草地上動也不動,身體癱軟成令人發毛的姿勢,從腿上汨汨湧出的鮮血染紅了青草。


他們把紐特安頓在醫療小屋的床上,金髮少年雙眼緊閉,蒼白的臉龐毫無血色。民豪輕輕握住他垂落身側的手指,輕得像棉花,皮膚又濕又涼。「發生什麼事?」


「我、我不知道......」彼得手足無措地說,他看起來幾乎是艾爾比的翻版,同樣的高壯身形與黝深膚色。「我跑在我的區裡,拐過一個轉角突然出現好大一灘血,他就倒在自己的血裡......」


他的心咚地一聲直墜胃底。「他被螫了?」


「不。」傑夫說,他半跪在床邊,用一把大剪刀剪開紐特被鮮血浸透的褲管。「沒有『轉化』的跡象,我也沒發現任何被螫的傷口。」他拿起瓶子,一點一點將某種透明液體淋上傷口,拿起紗布吸去多餘的液體。「他只是流了太多血,休克了。」


「那到底發生了什麼事?」


所有人不約而同地低頭看向金髮少年的右腿,半截猙獰的斷骨穿出皮膚,不過幾句話的時間,傑夫按在一旁的紗布已經染成鮮紅。民豪的胃裡一陣翻攪。


「看起來像是他爬上牆,然後不小心摔了下來。」艾爾比出聲。


「他爬上牆要做什麼?」


「那現在該怎麼辦?」


所有人面面相覷。「傑夫?」民豪緊盯著醫療手,加重語氣。「現在該怎麼辦?」


醫療手吞嚥,手隔著紗布按在斷骨兩側試圖止住血流。「.我不知道,」他說,「我從來沒處理過比縫合更嚴重的--」


「書上有寫該怎麼做。」克林特說,指向擺在桌上一角的厚重書籍。


「但那只是書而已!」傑夫連忙補上,環顧眾人,似乎希望他們別把這選項當一回事。


艾爾比打斷他,「你知道怎麼做嗎?」


傑夫的手指心神不寧地輕扣桌面,過了幾秒,他遲疑的點點頭。


「告訴我你需要--」


「艾爾比,」醫療手望向幽地領袖,「你確定要這麼做嗎?」


「你在說什麼?什麼叫做--」民豪瞬間明白對方沒說出口的暗示,他一個箭步向前扯過傑夫的衣領將對方摜到地上,有人驚叫,一片忙亂中有人從後方揪住他的兩條手臂把他從醫療手上扯開。「再說一次試試看,」他嘶聲咆嘯,怒氣湧過全身有如火舌,「你這瞎卡的--」


「閉嘴,你這楞頭。」艾爾比厲聲說,「再來一次就把你扔進迷宮。」


民豪咬牙,但規定就是規定。傑夫掙扎著起身,抬手摀住鼻子,血從手指間流下來。


幽地領袖沉默著,眼神在紐特和周遭來回逡巡,民豪屏息,心臟以一種試圖撞破沉默的力道擂動胸腔。終於,艾爾比抬起頭。「傑夫,克林特,你們需要什麼?」

傑夫從房間的角落裡拖出一只金屬箱,從裡面取出各種民豪沒看過的物品:幾個裝著液體的瓶子,大小不一。一只扁匣,打開後是晶亮的鋒利刀具。包在塑膠封膜裡的針筒跟一條兩端接有針頭的軟管。傑夫在一只小玻璃瓶裡混合某種粉末跟其他瓶子倒出的液體,小心翼翼地抽進針筒裡。民豪看著他把針頭扎進紐特蒼白細瘦的手臂,忍不住出聲:「那是什麼?」


傑夫從口罩上方瞥了他一眼。「抗生素,不然感染會要了他的命。」


一針打完,傑夫又從另一個玻璃小瓶中抽取另一種液體。注意到民豪緊盯的視線,他主動解釋:「嗎啡,鎮痛用的。」


民豪點頭。「......對不起。」他說。這個字在舌頭上滾動的感覺好古怪,他永遠也不會習慣。傑夫又瞥了他一眼,搖頭,聳了個肩。民豪暗自決定他欠傑夫一次,很大的一次。


門簾掀開,煎鍋走了進來,懷裡抱著幾大瓶水。「全部煮沸冷卻過了。」他說。傑夫點頭,示意他把瓶子放在床邊。他撕開塑膠封膜拉出那條兩端接有針頭的軟管,將針頭扎進紐特的手臂,然後緊盯著看,直到血液流進軟管裡。「優。」他聽起來鬆了好大一口氣。「手伸出來。」民豪照辦,傑夫拿著濕潤的棉球在他的肘彎內側抹了兩下,然後把針管上的另一頭插進去,讓他的血經過軟管流進紐特的身體裡。


「好,接下來要這麼辦。」傑夫戴上某種手套,薄而有彈性的材質緊緊裹住他的手。「我要打開傷口,把斷掉的骨頭放回原本的位置,然後把傷口縫起來。」


「你說把傷口打開是什麼意思?」煎鍋問。


「你以為呢?」傑夫從瓶子裡倒出透明液體浸濕紗布,用來擦拭看起來異樣鋒利的刀具。


「喔天啊。」煎鍋低聲哀號,往後退了一步。


「我們開始吧。」傑夫低聲說,將刀刃切進斷骨附近的肌膚。房間裡突然變得非常安靜,所有人都不自主的屏住呼吸。

紐特悶聲低吟,揪緊眉心,臉龐泛起薄汗,凌亂金髮糾結成一綹一綹黏在額前。「傑夫......這樣正常嗎?他好像快醒了。」民豪說,看著那柄插進紐特腿裡的刀,他有預感這件事不會太順利。

醫療手從傷口上移開視線。「喔,瞎卡的。你們幾個想辦法按住他,不要讓他亂動。」他繼續移動刀子,紐特的呻吟益發尖銳,在昏迷中挪動身體,緩緩擺頭,像被困在惡夢裡醒不過來。艾爾比向煎鍋使了個眼色,兩人移動到紐特身側按住另一條腿跟腰部。傑夫在斷骨前方切開一道鮮紅的縫,用手術刀探測骨骼的位置,接著伸手將斷骨往下壓。


紐特尖叫,雙眼驀然彈開,艾爾比連忙將他往上拱的腰按回床上。「按住他!」傑夫叫道,傷口滲出涓涓血流,紐特奮力掙扎,有一瞬間他對上民豪的視線,深色眼眸中閃動著恐懼與驚慌。「紐特!」民豪喊道,伸手握住金髮少年的手,將他們的十指緊緊纏在一起。「嘿,」他放低聲音,對上紐特盈滿淚水的深色眼珠,「看著我。」痛楚與無助在那雙眼睛裡蕩漾,紐特張嘴喘息,眼珠瘋狂地轉動,似乎想要說些什麼,但此時傑夫做了某件事,他的聲音化為帶著哭腔的綿長呻吟,淚水滾落沾染髒汙的臉頰。

那聲音像傑夫拿起手裡的刀一把捅進民豪的胸口。「看著我,紐特,看著我,」他不停重複,「一切都會沒事的。看著我。」金髮少年眨著眼,似乎努力服從他的指示。


下一秒,緊緊揪住他的十指的力道驀然消失,眼皮垂落掩住深色眼珠。「他昏過去了。」傑夫說,語氣幾乎是欣慰的。「我們很幸運,骨頭不算碎得太嚴重。」

民豪連瞪他的力氣都沒有。




玻璃破碎的聲響讓民豪從夢境跌回現實。他甩甩頭,先看見從床腳邊混了玻璃碎片的水灘,接著意識到他等待的事已經發生了。金髮少年以手肘撐起上半身,帶著驚慌又困惑的神情打量四周,像隻誤觸陷阱的動物。「你要不要、」他挫敗地抹了把臉,試圖把困倦一起抹掉。瞎卡的,幫他準備的水已經泡湯了。「你等一下,我去、」


「我怎麼會在這裡?」


民豪頓了一下,接著想到:他落地時可能撞到了頭。「你從牆上摔下來跌斷了腿,傑夫幫你接回去了,現在躺好--」


紐特沒有回應。他盯著自己裹著夾板的腿,錯愕和悲傷一點一滴滲進空白的表情,像白紙逐漸在水滴下變得透明。彷彿民豪告訴他終於找到了出口,一覺醒來卻發現弄錯了。


「紐特?你還好--」


「為什麼要救我?」


「--你這話是什麼意思?難道我們要把你留在迷宮裡等死?」


紐特摀住嘴,從掌心後嗚咽出聲。


一定是那瞎卡的傷口。他從矮凳上起身,「傑夫留了藥,你等一下,我去拿水--」


「對不起,不該是這樣的......」


一股奇怪的感覺爬上他的喉嚨。民豪只差一步就搆到門把,此刻他一轉腳跟回到床邊,在床畔蹲下。「不該是哪樣的?看著我,紐特。」


紐特依舊不肯抬起臉,眼淚掉得更加劇烈,拱起的纖瘦肩膀無聲抽搐。就在民豪忍不住伸手握住那雙稜角分明的手腕時,金髮少年翳動嘴唇說了幾個字。


音量很低,隔著掌心而有些模糊,但民豪確實聽見了。他的腦中嗡地一響,彷彿有東西在雙耳間爆炸。「......你為什麼要這麼做?」他聽見自己的聲音說。


「......我、我聽見你跟艾爾比的對話......」紐特抽噎,話語被打碎成斷斷續續的音節,「我不想永遠被困在這裡,這是我唯一能離開的方法......對不起,我應該再爬高一點的......」


民豪不記得他怎麼走出醫務室的。他依稀察覺自己的腳邁出蹣跚步伐,一步,又一步,直到踢到地面上的某處隆起。他抬頭,發現自己面對著一棵樹。他盯著樹幹半晌,突然舉起拳頭揮向樹幹,血肉撞擊硬物的疼痛爆開,伴隨其他更加尖銳的情緒在皮膚底下爆炸開來。他的拳頭一次又一次狠狠砸進樹幹,直到雙手關節皮開肉綻。

是艾爾比發現了他。幽地領袖讓民豪在幽地僻靜的一角坐下,離開半晌,回來時帶了醫藥箱和一瓶水。「這瞎卡的怎麼回事?」艾爾比問道,著手處理他一片狼藉的手。


民豪和盤托出。他只剩一手搆在峭壁邊緣,腳底下是萬丈深淵。心裡明白遲早必須放手,但還是死撐著,多撐一秒是一秒。


艾爾比聽完他的告解之後,沉默了很長一段時間,等他終於開口時,民豪已經忘了他還在。「你們讓我別無選擇。」幽地領袖說。


民豪推開醫療小屋的門,兩名醫療手從工作中抬起頭。「給我五分鐘。」他朝躺在病床上的紐特點頭示意。


克林特舉起手上的紗布跟瓶子。「唔,我正要幫他換藥......」


「五分鐘就好,拜託。」


醫療手們交換一個眼色,傑夫聳肩,兩人轉身推門離開。民豪在床緣坐下,金髮少年背對他側躺著,對他的到來毫無反應。「我知道你醒著,紐特。如果你不想轉過來......那就這樣吧。」他接下來要說的話,如果不看著對方的臉會比較容易說出口。「我告訴艾爾比發生什麼事了。」


紐特在他身後瑟縮了下,還是沒轉過身。民豪假裝忽略床墊傳來的細微震動,繼續說:「艾爾比說按規矩來,小隊的問題由小隊長解決。所以,我決定在你能下床走動之前,我們搬到大屋一樓一起住。」他停頓,回想是不是漏了什麼。「就這樣。」他起身,「我五分鐘後過來。」


搬遷如他所料是項大工程。在民豪背著、提著一大堆雜物忙進忙出的時候,紐特翻身面向他,但眼神還是聚焦在牆上,彷彿民豪只是偶然撞進他的視野,接下來要往哪裡去與他無關。


民豪抹去額際的汗,放下手臂的瞬間捕捉到紐特盯著他看的眼神,但他一眨眼,那雙深色眼珠已經再次躲回垂下的眼簾後。「好。」他走到床邊彎下身來。「輪到你了。」他伸手環過紐特的肩,金髮少年頓時睜大了眼,顯而易見地驚慌起來。「我不會傷害你。」他讓一絲威脅滲進聲線裡,「但如果你亂動自己摔下去,我會把你留在那裡,說到做到。清楚了嗎?」


他將另一條手臂穿過金髮少年的膝彎下,一使力--正確來說他根本沒用上多少力氣,紐特比他預料中的輕太多,他彷彿抱著一只稻草人。他得跟煎鍋談談。


在他們前往大屋的路上,所有擦身而過的人都停下腳步,臉上流露出同情。「天哪,那看起來真痛。」某個遜客說。


紐特自始自終都把臉埋在他的胸口,不動也不出聲。民豪知道那跟疼痛一點關係也沒有。


幾天後,他踏進醫療小屋找傑夫報到。


「看起來沒問題。」傑夫解下敷料,仔細端詳指節處開始結痂的傷口。「你的手重獲自由。」醫療手宣布道。


「謝啦。」


「小心點,」傑夫的手在桌面上各種瓶罐與盒子間穿梭,忙著張羅清理傷口的用品,「紐特需要你。」


民豪張嘴,隔了幾秒才冒出字句。「--我不知道,傑夫。他甚至不說話了。我問他話,他只會點頭或搖頭,如果不能用這兩種動作回答,他就擺出一張空咚臉,好像根本沒聽到。瞎卡的,好像我根本不在那裡。」


「唔,恕我直言,你才是他搭檔,你們兩個天天一起早出晚歸,如果說幽地裡有誰了解他的瞎卡腦袋在想什麼,也應該是你,不是我。」傑夫端起金屬托盤放到他手中,「拿去。」


傑夫的話讓那天下午的零碎記憶浮現腦海:紐特突如其來地吻了他,然後頭也不回的跑開。


他用手肘推開門,走進他們共住的房間。時值傍晚,暗金橙的陽光從窗口斜進室內,房內瀰漫著一股低靡的氣氛,像是某種徘徊不去的陰影。紐特背倚床頭坐著,對他的到來毫無反應,風吹得他的金髮緩緩飄動,那是他全身上下唯一的動靜。


「唷瞎卡臉,今天過得如何?」他的聲音再次墜入預料之中的無底靜默,民豪熟練地拆下夾板、解開繃帶跟紗布。傷口看起來不錯,沒有紅腫或化膿。民豪想起傑夫一再提到,他們真的很幸運。他倒出瓶子裡的生理食鹽水(現在他知道那叫生理食鹽水了),浸濕棉花棒擦掉傷口滲出的透明組織液,換上新的紗布。


「民豪?」


他眨眼,過了一秒才意識到那是紐特在說話。他咬住險些跳出舌尖的俏皮話,假裝包紮傷口佔據了他全部的注意力。「說吧,瞎卡臉。」


「其他人......」紐特垂著睫毛,手指絞在一起像個他無力解開的死結。他吞嚥,但那些字句終究艱難地爬出喉嚨,「都同意嗎?」


「同意什麼?我們大費周章地救你?」他故意加重語氣,滿意地發現紐特為之瑟縮。「如果有必要,我會拿刀架在傑夫脖子上逼他救你。況且,他們並不知道。」


數天以來的第一次,紐特抬眼對上他的視線。民豪非常高興看到那雙深色眼珠不再空茫,就算飄盪的是不可置信也一樣。「艾爾比跟我告訴他們你從牆上摔下來,至於為什麼,你自己跟他們解釋。」


這顯然不是紐特預料中的結果。金髮少年很明顯地手足無措,很好,這正是他要的效果。


「那個吻是怎麼回事?」


如果說紐特之前只是安靜,這個問題讓他整個人動彈不得。民豪看著那張蒼白的臉一瞬間變得毫無血色,接著,彷彿適逢滿月的漲潮一般,血液轟然湧回臉上。


民豪沒有開口逼問,但他也不打算放過他。他不可能就這麼放過他。他望著金髮少年,猜想如果不是因為傷腿,對方會為了閃躲這個問題做出任何事:把自己縮成一團再也不抬起頭,或是奪門而出。


「......那只是個玩笑。」紐特的聲音很輕,低垂著頭,彷彿此刻世界上唯一有趣的事物是自己的手指。「我希望你、」


民豪深吸一口氣。「我再問你一次,如果你依然堅持在試圖殺死自己之前--」紐特縮起肩膀,屈起沒受傷的腿抱在胸前,將頭埋進交疊的手臂後,但民豪不為所動。「--只想跟我開個玩笑,那好,我就此閉嘴,我們就當什麼都沒發生過。」他盯著金髮少年,一字一字地問:「你,為什麼,要,吻我?」


房間裡的氛圍瞬間凝固,在彷彿一碰就碎的空氣中,民豪只聽得見自己的心跳與重得不可思議的呼吸。他忍住伸手將對方晃出沉默的衝動,然後紐特笑了,那是民豪有記憶以來聽過最悲慘的聲音。


「因為那時候,我以為自己的生命只剩下五分鐘。」金髮少年的聲音從手臂後傳來,沉悶而微弱,彷彿困在一個密閉的箱子裡。「而那是我唯一想做的事。」


民豪吐出一口他直到現在才意識到自己屏住的呼吸。他起身坐到床上,伸手將金髮少年攬進懷裡,紐特瞬間緊繃起來。「頭抬起來,」他說,「看著我。」


紐特很慢很慢地轉過頭,從手臂後露出爬滿淚水的臉。民豪抬起拇指抹過濕潤發紅的眼角,傾身親吻金髮少年的臉頰與鼻尖。被淚水浸透的肌膚濕涼又泛著鹹味,紐特在他的掌心裡顫抖,濕淋淋的睫毛不住顫動,彷彿下一秒就會碎掉。他張嘴彷彿試圖說些什麼,民豪選在這時吻上他。


金髮少年的唇柔軟溫涼,像兩片花瓣在他的嘴下綻放。他輕輕舔過軟滑的舌尖,在淚水的鹹澀裡嚐到一絲隱約的金屬味,猜想對方在咬破舌尖之前到底吞了多少眼淚。


他們斷斷續續地接吻,彷彿突然意識到生存有賴於一件比呼吸更重要的事。紐特軟癱在他懷裡,臉頰枕著他的肩窩,呼吸淺而急促。「......為什麼?」


民豪有一下沒一下地親吻那頭柔軟的金髮,心臟重重擂動胸腔。「唔,就像你說的,如果我只能再活五分鐘,這也是我唯一想做的事。」他輕輕將幾絲散亂金髮撩過對方的耳廓,手指劃過的肌膚登時湧上熱度。「活下來,我就給你更好的。」他低語:「聽起來如何?」




「他看起來好多了。」煎鍋說。「不管你施了什麼魔法,顯然都生效了。」

民豪順著對方的視線看過去,他把紐特安頓在附近的樹下,讓金髮少年坐在他張羅來的桌椅上。「他還是太輕了,抱個稻草人都比他吃力。」
煎鍋正在低頭攪拌鍋裡的湯,抬起眼掃了他一眼。「我毫不懷疑這點,兄弟。」
「我能怎麼辦,他還不能走路啊。」民豪答得理直氣壯,假裝沒注意到對方意味深長的眼神。他往紐特的方向瞥了一眼,赫然發現艾爾比正在往金髮少年走去。「搞什……」他小跑過去,正好趕上幽地領袖將手中的衣服堆疊上紐特膝頭。「這是怎麼回事?」
「每個人都得盡他們的責任。」艾爾比說。「再說,有事情做比較不會胡思亂想。對嗎,紐特?」民豪定睛一看,對方正低頭一一檢視衣料的破洞。他覺得不是滋味,一股莫名的煩躁在胸中高漲,像是有人未經允許就擅自拿走屬於他的東西。他想叫艾爾比滾開,不要來煩他跟紐特。
「你不是要給我看最近一個月的路線圖?」艾爾比開口,臉上的表情似笑非笑。民豪咬牙,他真想把那個表情從對方臉上揍掉。「民豪?」幽地領袖與他四目相對,「我不需要你的允許才能跟他說話。」

艾爾比丟下一句「十分鐘後地圖室見」便走開了。民豪握緊拳頭,就在這時他身後傳來令他不可置信的聲音。他轉身,發現他的耳朵沒有欺騙他,那不是他的幻想--紐特在笑,拱起的指節掩在嘴邊,輕快的音節流瀉而出。


「有什麼好笑?」
「不,只是......」金髮少年不住輕笑,像飛旋的石塊輕巧地在水面上彈跳。「你知道你沒什麼好擔心的,對吧?」
「......我不喜歡他插手指使你該做什麼。」
「艾爾比沒有指使我,他是在......」紐特嘆了口氣,「......讓我覺得自己有點用處。既然我不可能繼續當飛毛腿,總得換個方法對幽地有所貢獻。」
「你對我非常有貢獻。」
「民豪!」紐特嘶聲。亞裔飛毛腿笑出聲,抬起金髮少年的臉。煎鍋說得沒錯,他看著深色眼珠中閃動的神采,浮現血色的嘴唇與臉頰宛如剛摘下的玫瑰花瓣。「我要去忙了,乖乖待在這裡,有事跟煎鍋說一聲?」
「優。」紐特點頭,笑意從眼中蔓延至唇角,深色眼珠在陽光下融化成半透明的蜂蜜色。民豪看看左右,俯身飛快地在金髮少年的頰上一啄,掉頭跑開。
這就是他的生活:起床,留給身側還在沉睡的紐特一個印在臉頰或髮旋的吻,在迷宮裡奔跑八小時,返回幽地進地圖室,最後回到他們共享的床鋪。
他答應過紐特,如果活下來就給他比接吻更好的。事實證明真的挺好,對他們兩人來說都是。



他永遠不會忘記那天踏進幽地,遠遠就看見有個人影站在那裡。他從晚風裡飄搖的金髮認出紐特,事實像頭急不可耐的寵物般直直撲進他懷裡。「你先回去。」他對小班說,三步併成兩步跑到金髮少年面前。「你是怎麼--怎麼會--」他語無倫次,大腦拒絕運轉,擔任飛毛腿以來頭一次喘到說不出話。
「伽利幫我做了這個。」紐特說,民豪這才注意到他腋下夾著木條做的拐杖。「傑夫覺得是時候試試我的腿了,總不能讓人抱著一輩子。」
「我很、樂意......」該死,他還在喘。
「楞頭。」紐特說,溫暖輕盈的笑意飛揚在他的眼角眉梢與聲音裡。民豪張開手臂擁他入懷,金髮少年摟住他的後頸,頸側動脈在他的鼻尖底下勃勃跳動,肌膚溫暖,他們的心跳與呼吸浪一般地淹沒彼此。「歡迎回來。」紐特說。
「歡迎回來,瞎卡臉。」
他活下來了。

他們活下來了。











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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